返回 2024年05月17日

　　母亲佝偻着身子，低着头，一只手抓住楼梯扶手，一只手扶着髋部，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一条腿拖上台阶，稍稍休息后，再将另一条腿拉上台阶，双腿像灌了铅一般重，在一拖一拉间拉长楼梯长度。每个台阶都是崎岖难行的坎。长长的楼梯回荡着她粗重的喘息，钻心的疼痛铺满硬硬的台阶。那个60岁时还扛着50斤面粉健步如飞的母亲去了哪里？
　　年轻时的她，力气不比男人差。1958年，在浅秋的微风中，离家30多公里的峡山水库开始修建。村里每家每户都要出义务工。大部分人家出男劳力，仅有几个女人参加。作为家中长女，17岁的她成为建设队伍一员。很快，其他女人因为无法接受高强度的劳动量或者干得差强人意而离开，只有她继续留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水库建设现场，女人和男人一样分配工作，挖土方的汗水还没来得及擦拭，就又在28米高的河坝上弓背推起了车子。风不停捡拾着她的脚步，阳光转着圈浇出满身的汗。深夜十二点，月亮打起瞌睡，她和工友停止手头的活，和衣而睡。凌晨三点，又睁开惺忪的眼睛开始第二天的劳作。高强度的劳动让年轻的她苦不堪言，泪水如白天刚刚挖到的泉眼，源源不断浸透枕头。翻过身，却又想起生病的父亲和小脚的母亲，她只能一次次咽下爬至唇边咸咸的泪水，思乡的潮水却又开始在心头一遍遍翻滚。
　　潺潺流动的水被厚厚的冰封成明亮的镜面，料峭的寒风掀起单薄的衣角，却阻挡不了回家的迫切。晚上八点，奋战多日的母亲和村里的伙伴披着明亮的月光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被心思督促着越来越快，一直向着明亮的地方走去。可到了凌晨五点才发现，他们在齐腰冰水中走了一夜，却始终在原处兜兜转转。裤腿的冻和水桶一般粗，足足有几斤重。一位早起卖棉花的老乡救出了他们，并告诉他们遇到了“黑狗挡”。浑身湿透冰冷的母亲刚踏进家门槛便一头倒地。
　　因为工作突出，她荣获劳动模范称号，奖品是一件短袖汗衫和一顿香喷喷的米饭。低头闻着香味，多日的劳累和饥饿纷纷跳进白花花的米粒，随后跌跌撞撞滚入饥肠辘辘的肚腹，最后荡漾成满足的微笑。
　　母亲经常和我们讲起那段经历，我也常常在母亲的讲述中想象那个清冷的夜，急于回家的母亲怎样在疲惫、寒冷与饥饿中跋涉，又怎样一次次被明亮的谎言阻挡。我不止一次想问母亲，究竟是怎样的精神支撑着母亲度过那段艰难时光？风轻轻将门带上，发出砰的闷响，仿佛一声叹息，止住了我的探访。往事遥远，她的坚强一直给我温暖的力量。
　　结婚后，父亲忙于学校事务，母亲穿梭于家务和庄稼地，不停歇的脚步承载着她对家庭强烈的责任感和对家人真挚的爱。地里的庄稼习惯了她的语言，愿意服从她的指挥，家里年年五谷丰登。母亲从未上过学，却深谙学习的重要，全力支持我们姐妹四人上学。村里人纷纷劝说女孩读书无用，建议让我们辍学务农，母亲却一次次背起提篮，行走在给我们送饭的路上。母亲支持我参加中国希望工程，资助贫困女孩顺利考入大学。母亲悉心照顾年迈的奶奶，时时叮嘱我们与人为善，克己复礼，履职尽责，为我们立下“上班不迟到、下班不早退”的工作铁律。
　　她帮着照看外孙女，一弯脊背托起五张灿烂的笑脸。60岁那年，她背着50斤面健步如飞到三楼。70岁起，她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双腿无法直立，左眼视力仅0.1。迈入老年时代的她经常黯然神伤地坐在轮椅上，看日出日落，看黄叶随风飘落，回忆恍如昨日的岁月。
　　年轻的母亲已遥远于时光深处，曾经的浑身力气变成了满身病痛，成为我内心深处不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