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24年07月09日

　　
○岳桂荣

　　一
　　从收到大学入学通知书那一刻，他就开始翘首相盼那一天。在去县城高考前，他从未走出过小镇，从家到学校是他每日的世界。对他来说，省城不仅代表着遥远与美丽，更是一份神往、一份期冀。想想走进大学校园，新生活会像一本带着墨香的书一样等他轻轻翻开第一页，旋而让他深深沉醉在香甜的蜂蜜融化般最纯粹的幸福中。
　　在等待那一天的日子里，他安心干着农活。天气晴朗时，明艳和暖的秋日高阳缓缓洒落到身上，他感受着课本上“火辣辣”三个字像跳蚤一样落到身体每个部位，又迅速渗透到每个细胞，让他不由得想起母亲脸上密密的晒斑。他弯着腰，从比高出他许多的玉米地里把一筐筐饱满成熟的玉米挎到停在路边的牛车上。一趟又一趟，就这样在日中无人的田野里来回忙碌。他越来越觉得阳光下的影子好像背负着一大团沉重的阴影，摇摇晃晃，似乎比此刻的自己更不堪重负。实在累极了，他便躺在地头的青草上。经过清晨露珠的滋养，蓬蓬青草柔软舒适，慢慢消融着累积的疲劳。秋天的田野是丰盛的宴会。玉米，黄豆，谷子，满目金黄。芝麻粒吵闹着要从壳里蹦出来，吐絮的棉花露出洁白的笑脸，地瓜和土豆躺在茂密的叶子下随时准备破土而出，苹果也从套着的薄膜袋里争先泛出红光。他一会想起诗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一会又联想到“诗仙”李白得意地描述在唐玄宗宫殿宴有黄金盘恩宠的情景。
　　中午的田野安静得像是空气里充满了耳朵，充满了倾听。
　　他又开始了去省城读大学的畅想。他突然发现，那一天不仅是风华正茂青春的开始，更是要储备抵达远方力量的开始。
二
　　儿子考上名牌大学，这是几代人的心愿，也是全村人的骄傲。母亲本应是最高兴的人，越来越黑的脸庞、越来越弯的腰、越来越疼痛的膝盖、越来越细腻的心似乎都在等待金榜题名这一刻。当看到录取通知书上的报到时间，她却显得郁郁寡欢，言语间露出对那一天的焦虑。
　　外婆的病情越来越重，风烛残年的她进入生命倒计时。母亲上午忙家务忙收拾庄稼，下午便步行到七里外的外婆家照料外婆。夜晚，万籁俱寂，外婆终于在疼痛中缓缓进入睡眠。忙碌了一天的母亲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母亲的脸上。看向蜷缩成一团的外婆，两侧脸颊滚动起晶莹的泪珠。想起外婆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而自己出嫁后却一直忙于小家庭的种种，内心充满愧疚。而儿子在此期间又要离开家乡远赴未来，欣慰同时似乎又有些许遗憾。这是第一次与儿子分离，离愁如迢迢不断的春江水濡湿皱纹。
　　是陪伴外婆还是去送他入校，心中答案不言而喻。母亲为无法和其他学生家长一样乘火车把儿子送到学校，帮他铺好床铺，跟他去看教室、看餐厅、逛图书馆、转操场而心生遗憾，这可是在儿子出生第一天起就有的梦想啊。
　　寂静的夜晚，村子的更远处，树林蔚然，岑静凝重。
三
　　看到儿子手持大学录取通知书高兴的样子，父亲只是微笑着，什么也不说，一副毫不在意又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刚读小学时，总也不会读26个汉语拼音，父亲拿着他的手一遍遍写在纸上，一遍遍耐心地教，直到嗓子哑了才教会。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父亲教他语文，教他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教他许多做人的道理。有一次，他与班里同学一起讥笑一位总穿补丁衣服的同学。父亲严肃批评了他，说了一句他终生不忘的“笑脏笑破不笑补”。回家后，父亲又语重心长地叮嘱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呵护他人自尊。此后，他一直保持稳定的学习成绩，与同学友好相处，成为同学们拥护和信任的人。
　　父亲看着家人们纷纷投入秋收，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匆忙与收获。饭桌立在角落已经好几天没用了，每个人都是匆匆站着吃几口凉饭，然后就出来进去的各种忙。
　　夜已经深了。临近中秋，月亮特别圆，院子里清澈圆润。家人们都还没回来，桌子上的录取通知书，被风轻轻吹拂，仿佛要骄傲地站起来与天公比高。
　　父亲一直微笑地看着，目光慈祥，笑容温暖，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四
　　弟弟被名校录取，姐姐欣喜万分。母亲因为要照顾病重的外婆，安排姐姐去送弟弟。姐姐的心里便盛开了花，她开始盘算着报到那天之前自己需要做的各种准备。
　　五年前主动提出辍学的她习惯了每日和母亲同出同归。她就像母亲的影子，母亲在哪，她就在哪。慢慢地，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走路姿态，都与母亲有了几分相像。她的脸上比同龄人多了份沧桑，但依然每日盈盈倚风微笑。她为品学兼优的弟弟骄傲，更为能够帮助母亲承担繁重的家务而心安。
　　忙完了一天的她开始着手准备行李。每次翻箱倒柜的心情像在阳光下富裕而从容地翻晒自己压箱底的珍宝，又像曾经在字里行间涉水前行的欢喜。她知道，即便翻箱倒柜，她也找不出几件像样的衣服。她已经有好几年没买新衣服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每天轻声吟唱田震《执着》的好心情。
　　为了某一天的外出，她早就准备好了一件衣服。那件白底绿花的棉布连衣裙，是她当裁缝的同学给她做的。布料不薄不厚，适合春秋两季穿，穿在身上正好显出她纤细的腰身。她只穿了一次。那次弟弟得了奖学金，学校通知家长在颁奖会上发言。母亲以不识字为由让她去。她小心走上台，然后做了简单发言。整个过程脸颊发热，心跳加快，整条裙子被激动的心情染成红色。回家说与母亲听，母亲哈哈大笑说：你是不是当成自己中奖学金了？！
　　母亲的话语像一根细长的针，心被嗖嗖地刺了一下，曾经的梦想好像露出头来，但也就是那么一瞬，很快它就又回到了心底深处。她笑着回应母亲：在我心里，弟弟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那一天，正以每日一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向她靠近，她的脚步更加欢欣忙碌起来。
五
　　认真听他读完录取通知书，八旬奶奶落泪了。
　　他是奶奶从小带大的孩子。从小学开始，每次考完试，他都第一时间向奶奶报告成绩，奶奶每次都高兴地为他竖起拇指，夸他是听话的好孩子，努力的好孩子。每年春节的压岁钱也总是跟着水涨船高。
唯有这次，奶奶没给他竖拇指，没夸他，而是掩面而泣。奶奶哭得特别伤心，手帕湿透，午饭没吃。家人们都没有劝她，任她哭了半天。
　　奶奶的儿子，他的父亲，于五年前去世。离开的那天，正是他大学报到日期。
　　现在，父亲正躲在照片里，静静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