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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树的影子

今日高密      2024年12月03日     
   周鲲鹏

  夜的猫爪悄无声息地攀上对面的屋顶,曳地的尾是乌蒙昏黄的颜色。天空望去混沌一片,无星无月,瘦长的灯柱弓腰低头思忖着自己的伶仃,把匆匆的身影剪切成模糊的感叹号,只有寥落的红绿灯是夜色里坚持的眼睛。曾几何时,月色皎洁亲切,夜深篱落一灯明,我们在街上盎然雀跃。世事隔着祖辈父辈这几堵厚墙,家的灯光亮在心头上,浩瀚的星空慰为安睡的摇篮。
  路的转角处,灯下的白杨裁出和葡萄叶差不多的影子,沙沙作响,没有葡萄叶哗啦哗啦如怒涛拍岸的气势。卖水果的大姐还在,绿的紫的葡萄失去了星辰般的晶莹,曾经让人垂涎的果香消失殆尽,乌乎乎地摊在篮子上。《红楼梦》中贾宝玉有一段话让我印象很深刻,“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我家曾拥有一块葡萄园的,顶粉带露的葡萄灵动诱人,那种引诱我舌底生津的香是有声音的,窣窣地随风送入鼻端,勾住味蕾,能吃出大快朵颐的效果来。拥有过珍珠玛瑙的土豪怎么会为琉璃珠子停步?人的脚步向前走着,心却留恋旧时光。
  回视,永远是微妙的忧伤和美好记忆的组合。我十一二岁的年龄,家里开始栽种葡萄。从冬枝剪段、生火炕催根都是爷爷的事情,初春刨坑下基肥栽苗就是全家出动了。立石柱扯铁丝,绑绳固定小苗、灌水掐丝打芯,没栽种过的人体会不到那种琐碎和辛苦。当天的工作看着结束,第二天一看,葡萄须缠头络脑地纠缠一起,娇黄幼嫩的芯从枝丫间又悄悄分蘖出几公分。悄滋暗长消耗着土地的水和养分,需要不断地修剪,这种重复枯燥的活,爷爷母亲却不亦乐乎。大人应该是提前让思绪挂上一串串硕果,丰盈了对于土地的期望。
  葡萄园紧靠着大路,来来往往赶集上店的人都从这路过。干活精细的爷爷就更不马虎,葡萄树修剪得整齐有序,垄下杂草几乎没有,就连土坷垃也捏得粉碎。相熟的人会停下来抽一袋烟,聊几句,感叹二哥把葡萄侍弄得像花园。“二哥”就是爷爷,少言寡语,只有说起葡萄的管理他才有滔滔的话。阳光下的他的脸像晒过头的葡萄叶,红褐色,带着温和满足的笑容。耕种在爷爷心里是头等大事儿,一个家庭的希望与土地紧密相关,庄稼、果木茁壮出众,对于农民来说是最高的褒奖。
  村子已经大面积种植葡萄,暑假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滞留园里。刚好是葡萄苗一样攒劲生长而不思方向的年龄,知道体恤家人的。那时没有机械喷灌机,只能用压水井,人力一次次地按压手柄产生压力,把水从井内汲出,顺着塑料水管流到葡萄畦里。这活足让我忙碌半个夏天,母亲是压水的主力,我算多半个。别人家是哪干浇哪里,我家是水管探在畦头,水缓缓地在垄里淌,确切说任其漫游:慢慢把一个小土堆泡坍塌,再不紧不忙地追一下甲虫,然后绕着几片落叶打个旋旋,继续悠悠流淌......喝饱水的土地欢快地冒着泡泡,藤蔓就像任性的孩子抻着须子在上空纠缠勾连,蒲扇大的叶油亮,可扇不出风更扇不走辣太阳,我对于“汗滴禾下土”深有体会。一道上百米的葡萄畦需要一天多的时间才能浇透,整块园子浇下来六七天,夏季,过不几天又要浇第二遍。长长的葡萄地望去满眼都是活,我闷着头,只盼太阳快些下山。母亲让我歇会儿,我倔强着:不累。从小觉得坚持总会有点意义:“再干一会儿,我能行,”这坚持直至焦躁恶心。母亲觉得我很懂事,几次口头表扬之后,我与年少顽劣彻底告别。少女的心情和那时的天空一样没有多少的阴晦,单纯的思想和年轻的植株很搭,都可做少不更事状。我是它一个恬静的故事,萦身的绿色中我是放逐自然的精灵,我们是互不设防的伙伴。
  又一年我家买了喷灌机,葡萄藤益发拙朴粗壮,园子是带有香甜味道的希望。五月,春光明媚,浇水及时,叶柄中擎出穗状的花序,新绿的颜色,几场春风吹过,白色的小花瓣把绿色的花苞顶开,花粉徐徐飘落。一朝开花,所有的表达都赋予香氛:香气扶着风柔柔的、甜甜的,极似桂花的香味却不腻。迎风摇晃的花穗摇出甜香,也摇得大人们沉沦于收获的憧憬中。我喜欢闭上眼睛翕动鼻子让香味进入身体,感受每一寸肌肤都被香的海水冲刷洁净。我想假以时日也许能洗髓易筋、身轻如燕,女孩子也有一个武林梦的。能拥有这大面积的香源是多么让人满足的事情啊!
  八月葡萄已经成熟,密匝的叶子遮掩不了大串大串的紫葡萄,井口边上的几棵煞是壮观,叶子油绿厚实,葡萄粒似捏在一起,珍珠塔似的,清晨的露水下忽闪忽闪的,闪得过路的人眼睛发亮,果香的网总让行走的脚步一滞。夏天我的脸被葡萄渲染成浅浅的红色,心情中的甜度持续飙升。我吃葡萄不会一粒粒摘下来,而是吊上一桶井水,挑黑红饱满的几穗放入浸泡片刻,拿出来啃,和啃嫩玉米一样,不需要一点矜持的。伙伴们彼此之间都一样的吃相,井水沁凉,葡萄甘甜,牙齿轻轻咬爆弹性十足的果皮,汁水充盈唇齿之间,甜直达内心。吃葡萄不需吐种子,淋漓酣畅,肆意地让人心满意足。我躺在园中的窝棚,看着叶子剪切出湛蓝清澈的天空,觉得满眼繁茂的绿就是幸福的底色,甜就是幸福的味道。踏在这土地上,望见的就是心里的天堂。
  许多年后我离开了家,我这棵农村的葡萄树努力地在城市扎根。讷于言而敏于行,并不是因孔老夫子的教导,我是不擅表达只能多做点事情。一棵树在世俗面前无言以对时,总以一副平静的姿态掩饰内心的不安,极少有同频的人,我硬生生把葡萄树憋成了含羞草。喜欢上夜晚独自骑车走过野外,月下的剪影是棵肆意舒展的葡萄树。
  我在寻求认同感的时候,大路拓宽把葡萄园一分为二,家里因不方便管理卖了这片地。爷爷交出了土地,就像伐断的葡萄树,流失了丰沛的汁液而委顿下去,干瘦的腿青筋虬曲,老皮如枯藤上暴起的斑驳鳞片让人忧伤。那张黄叶子一样的脸上脉络深刻,越老让人觉得更可亲。后来我有了儿子,儿子这颗葡萄粒调皮可爱却无处安放,我只能像藤蔓一样攀附着家里。爷爷侍弄葡萄苗一样照看着小重孙一点点长大。九十六岁,爷爷走完一生。把生命中的甜一点点输送完毕,回归了土地。一抔黄土终究是一个农民的天国。
  现在想起葡萄园,人从懵懂到有所执,它是我人生历程中重要的一部分:劳作让我体恤家人,身经体受更知道感恩;心里富余的糖分让我感知了自然的美好:叶芽在风中攀爬慢摇,蛩虫在草丛中喓喓嘶鸣,奔跑的白云踏过晚霞的酡颜,村庄在暮色里祥和宁静......也给我了忧伤。远去的无忧时光,离去的亲人,情绪自动调成静音模式的成长之殇。若可以,我是极愿生为草木,只长叶子的那种,不要开悟,也不用什么神瑛侍者甘露灌溉。背负太多,生命不会有快乐。其实,在阳光下我算是一棵葡萄树的影子,经历过生活的打芯修枝,终挽不住旧光阴。体内的花朵硬成了骨骼,在祖辈的脚下攀爬延伸,盘龙见寸,望去已自缭绕成一片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