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与年轮
今日高密
作者:矫发
新闻 时间:2025年01月23日 来源:今日高密
矫 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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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记得,年少时的情景。
奶奶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撕下月份牌的日历纸,卷旱烟。先卷成辣椒筒状,再掐去萝缨般的芯子,最后“嗤”的一声把火柴擦燃。奶奶说:“早上一袋烟,胜过活神仙。”
新的一天,在奶奶“吧嗒”“吧嗒”的吐吸声里,有滋有味地开始了;昨日的忧愁烦恼,也随着弯弯曲曲的烟雾倏然而去了。
怀念彼时那巴掌大小的月份牌,内页白底黑字,封面大多是胖小厮抱鲤鱼的喜庆镜头。而今开本越来越大,内容繁杂八卦,封面是红男绿女的浮躁世象。惜兮,再也看不到卷旱烟的奶奶了!痛哉,再也看不到把月份牌挂到炕头的母亲了!
日历,日历;今日之经历,明日之历史。它和熙熙攘攘的凡人一样,皆为世间匆匆过客,像深秋缤纷的落叶。
(二)
人有年龄,树有年轮;然年轮肉眼凡胎是看不到的,除非树殇之后。去东北原始森林观光,在古树的剖面上,可见上千年、上万年的年轮遗迹。在导游的述说里,仿佛回到苍苍莽莽的远古时代。
记得小院西墙有棵洋槐,几乎全部圈占在院墙里,像个饱受怨屈的孩子。它的故事,我将在后文里叙及。
2020年清明,村庄涅槃,洋槐几度迁徙。先是移到了兄长的工厂,两年后又移到万安公墓。和先期移植在此、前后院的两棵榆树,孤高一列,卓尔不群。距爷爷、奶奶坟旁的松树,大约百米。那棵松树,是奶奶去世后,从平度一个园艺厂移栽过来的。这些背井离乡的树木,又神奇地扎堆于此,相互依望。
忽尔想起,李叔同大师临终前曾手书四个大字——“悲欣交集”,它是人生全部,抑或人生某一段、某一时的禅意表达。世间事莫不在悲喜兴衰中循环,看不见的年轮屹然挺拔,而护树的奶奶却离开我们30年了。她的骨殖渐次融入泥土,肥沃大地,福惠人间。
(三)
槐,有国槐和洋槐之分。国槐历史绵长,可追溯至先秦时期。缀满无尽乡愁的国槐,是山西洪洞的那棵大槐树,它已化作中华民族的一个文化符号。“解手”一词,就源于明初移民。人们立槐思乡,爱恨绵绵。“槐花黄,举子忙”,槐树又有学子“中举夺魁”之寓意。槐树花蕾风干后叫槐米,可生食,可入药。果实叫做槐角,其味苦,性微寒,有凉血、止血的功效,可治痔疮、肠风、大便出血、跌打损伤、瘀血肿痛等症。
莫言在《一斗阁笔记·槐米》中幽默诙谐地写道:“国槐花籽可入药,能治风症。吾家曾养一猪,因去势而染破伤风,牙关紧咬,身体僵直,平躺在地,不能站立。兽医云,必死无疑。吾母曰:死猪当成活猪医吧。遂将槐米炙末,混以米汤,用兽用针管自嘴角灌之,半月后竟愈。之后此猪狂吃疯长,邻人曰,其报恩也。”
洋槐,中文正式名叫“刺槐”。刺槐是近代才从西洋引进的高大乔木,原产于北美东南部。1877年至1878年,中国驻日本使馆副公使张鲁生将刺槐种子带回南京种植,称“明石屋树”,当时只做庭院观赏。1897年,德国入侵山东半岛以后,从德国大量引种刺槐在胶济铁路两侧种植。因刺槐这一物种来自德国,所以人们当时称为“洋槐”和“德国槐”,青岛有“洋槐半岛”之称。
洋槐在山东,在故乡,只不过一百多年的历史。五月,槐花飘雪,是孩子们快乐幸福的日子。槐花可生食,可蒸煮,在曾经饥馑的岁月里,和榆树蜜钱以及田畴里的百草野果一样,都是救命的功臣。
(四)
村里有两棵国槐比较有名。一是毛家胡同的那棵大槐树,树冠遮蔽了胡同,是乡人纳凉聊斋之所。主人是个长发披肩的白胡子老头,像先清遗民,肚子里装满了奇奇怪怪的故事。再是杜家胡同宝琛爷爷家的那棵大槐树,槐树底下有一盘大型石碾。大人们在这里碾压五谷杂粮,碾石滚过碾盘,发出吱吱哑哑的刺耳尖响,像一串串沉重的乡村叹息。宝琛爷爷是木匠世家,素有“善人”之称,接济了不少穷苦乡邻。老人已作古多年,他修德为善的故事,以及那盘不知逝于何处的石碾,成为了永久的回忆。
我要特别说一说家里那棵洋槐树。老院原先没砌院墙,是用树枝、秫秸夹的“障子”(方言),只挡君子,不挡小人。那棵洋槐竟突兀地在“障子”里蹿升出来,愈长愈大,愈高愈粗,逐渐长成了檩条模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西胡同里那个丑陋霸气、外号“麻脸”的泼妇,因为盖新房,仰仗自己权势滔天的男人是村干部,到处拆砖挖树,人们敢怒不敢言。
有一次竟率恶男壮女,欲砍伐我家的这棵槐树。爷爷去世早,家里只有我奶奶和年少的父亲。“麻脸”欺负孤男寡女,奶奶怒火中烧。她血气方刚,怒不可遏,孤身一人,挥舞菜刀,与他们据理力争。奶奶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杀我的树,我砍谁的头!树在人在,树去人亡。你们欺负东吴无人,就是坐监,我也要与你们拼个鱼死网破。朗朗乾坤,天下总有讲理的地方。”奶奶正气凛然,向死而生,大有同归于尽的气势,那帮人胆怯心虚而退。经此一役,小脚而羸弱的奶奶,在乡邻眼里高大丰满起来。村里的妇女团结在奶奶周围,与泼妇的种种刁难作斗争。奶奶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夯筑土墙,将树圈入墙体,洋槐得以幸存。因槐树之庇护,1978年恢复高考,胡同里槐荫下的两家孩子均考入中专,一个考入济南的财经院校,一个考入胶州师范。“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那个作恶多端的丑陋女人最终死于非命。
奶奶临终前的那个春节,在洋槐树下焚香祈祷,并叮嘱父亲:“要好好保护这棵树啊,给子孙留点念想。”也许,她又想起了刀头舔血的往事。
槐者,怀也;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岁月的日历天天消失,人生的年轮却年年增长。“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那棵坚强的老槐,还在讲述昨日坚强的故事。遥忆五月,满树槐花,洁白如雪,那是满树的“槐念”啊!